澎湃新闻截图　（图片来源：澎湃新闻）

　　2021年还没开年，李晓萌早早就回了新疆。

　　她来自伊犁奎屯，一个人口16万的小城。那里雨水不多，冬日尤其干燥。聊天时李晓萌嗓子干，间或轻咳两声，语调却始终保持平缓。

　　2020年12月中旬，李晓萌需要做一个小手术，她决定回到小城休养。当年她不愿回去的故乡，如今成为脆弱时的安心之所。

　　家乡的长辈们也大概知道，毕业于西南政法大学的李晓萌本来可以成为律政佳人，如今却“在上海打游戏”。

　　微博评论里，总能见到粉丝向不了解的路人“科普”李晓萌的战绩：“她是世界第一女冠军，中国第一冠军。”

　　来自新疆小城的这个女孩有另一个广为人知的代号——Liooon（狮酱）。在卡牌游戏《炉石传说》的圈子里，大家叫她“狮酱”。

　　工作状态下的李晓萌。除特殊标注外，本文图片均来自李晓萌的微博

　　《2019年中国游戏产业人才薪资调查报告》显示，男性从业者占比为70.9%。2019年11月3日，在“《炉石传说》特级大师赛全球总决赛”上，电竞选手李晓萌在一众男选手簇拥下捧起冠军奖杯的那一秒，成为了历史性的100%。

　　褪去光环，对立和偏爱都不是真正的平等——“女冠军”光辉的电竞之路背后，是小城女孩李晓萌在质疑声中自我接纳的故事。

　　以下是她的自述。

2019年11月3日，李晓萌在“《炉石传说》特级大师赛全球总决赛”获得冠军　（图片来源：暴雪官网）

　　“就算没有打游戏，我应该也会找一个机会去反抗一下”

　　我们家在伊犁奎屯，一个特别小的城市。

　　其实我们新疆这边，从小大多数家长都会跟自己的小孩说，你好好学习，考个好大学，将来去一个发达的城市生活。所以当时大家的观念就是不要留在那里，也会觉得好像比较优秀的、有能力点的人都不会回来。

　　小时候的李晓萌与父亲。

　　但是我爸和别的家长都不一样，他就希望我回去继承他的工作。

　　他跟我说过他对我的安排。让我毕业了、把司法考试考了，然后就回来，他给我买个车，到时候就在他的律师事务所里上班。反正什么都是他说了算。

　　当我跟爸说不想回来的时候，他就说一些话来反驳我，在我看来是没什么道理的。我现在还记得，他说“你看北京、上海还有纽约，那些地方也有很多乞丐。”他可能想表达大城市也并不是什么都好吧。

　　但是我爸除了曾在西安上大学之外，一辈子也就是待在小城里，所以他每次说大城市怎么怎么不好，其实我心里是没办法被说服的。

　　我高考考得挺好的，但当时选专业，到最后我们还是僵持不下。我爸非要让我选法律，但是我自己想学广告。我一直都喜欢广告，我看见电视上拍得好的广告，都舍不得转台。

　　我爸最后就说，你去学你想学的专业吧，但我不会供你读大学。

　　我只是在很谨慎地挑选专业，又不是不读大学了，他怎么知道选别的专业我就会很没有前途？挺没意思的，用这种威胁的方式。

　　本来我爸妈已经说好了，让我爸供我上大学。高考之前我妈生了场病，脑瘤，现在我爸又说他不供了，我妈就跟我分析了一下，说她也可以供我上大学，但生病之后这件事情压力就变得比较大。所以我最后还是选了法律专业。

　　经济上的压力有时候真挺大的，但我也没因为缺钱就觉得我爸这么做是对的。钱对我来说不会是最重要的，虽然我也是个很爱钱的金牛座。

　　我爸是个特别现实的人。他当初不接受我选择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，现在看到了我的成果之后，他又会感觉现阶段还不错。

　　2018年初，我决定打职业，比赛刚好和司法考试冲突。我是不可能在备赛的时候再去准备考试了，就跟我爸打电话说我不考了，但也没敢跟他说是要去当选手，只说找了个游戏公司上班。

　　我爸直接震怒，说不管怎么样都要考司法考试，让我不要再说莫名其妙的话。因为他不停电话轰炸我，我就把他拉黑了。

　　2019年末，总决赛结束第二天我就从美国飞回来了，一回来我妈就跟我说，我爸到处发我的消息，在工作群里炫耀我夺冠了。

　　但我并没有觉得他是真的认可我了。

　　我早就把他从黑名单拉出来了，可他一个电话都没有给我打过。

　　我爸在跟别人谈我拿冠军的事情时，会刻意回避他之前很反对我打游戏这件事情。不这样的话他会理亏，没办法很自然地去跟别人炫耀，说这是我的女儿，她在电竞上拿了一个世界冠军——说实话的话，他就没有自豪的资格了。

　　在我打游戏之前，几乎从来没有不听我爸的话过。

　　但就算没有打游戏，我应该也会找一个机会去反抗一下。

　　“不是说我心里可以接受这些事情，我只是想通了”

　　刚开始去参加比赛的时候，我觉得电竞就是靠实力说话的，以为自己有一天变厉害了、比赛有成绩了，就会受到很多人的肯定和关注，甚至会比男生获得的关注还多一点。当时就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。

　　后来发现不是这样的。素质不太行的人也不在少数，能感受到很大一部分人对女生的偏见和恶意。

　　比如有些人输给女生就会格外不高兴。我刚开始打职业的时候，会去参加很小的城市网吧赛。我那时候在重庆读大学，基本每周都会有一场比赛。对手看到一个女生过来了，就会窃喜，直接表露在脸上，很明显的。他们的朋友还会跟他说，“你这把稳了。”

　　其实真正的职业选手之间是很尊重彼此的，甚至对女生还要更加优待。你赢了，对手会很真诚地认可你，你输了，也不会笑你菜，都是说没关系，安慰你。但职业选手毕竟是最顶尖的那一小部分，说白了，反而水平不怎么样的人，才会性别歧视。

　　取得总决赛名额的时候——中国区一年才两个名额，我当时获得中国区第一赛季的冠军，所以拿到一个，当时质疑我的人特别多。有些觉得我是靠运气才赢的，有些觉得我是女生，打得就一定不好。往届冠军是男生的时候，从来不会受到这么多质疑。

　　包括我夺冠以后，很多人说我是因为运气，德不配位之类的话听了很多。也有人一直吹捧女冠军，觉得我拿了世界冠军，就如何如何了不起，其实我跟别的选手一样。

　　还有之前我去比赛的时候会上直播，需要上台露脸。一登场，弹幕全都是在打分，外貌、身材什么的，各种评头论足。

　　实际上所有的女生上直播，都是这种状况。

　　如果你不是看起来就很瘦，是一个正常的身材，然后上镜再显胖一点，就叫做“微坦”。再胖一点的话，弹幕就一直会刷“fff”。“f”的意思是游戏里的“按F进入坦克”。

　　我毕业以后因为打这个游戏胖了一圈，因为我一直认真地打游戏，天天活动量少，吃得也不是很健康。我也是换来了成绩，不是白胖的。

　　我有了点名气、认识我的人变多以后，说我胖的人也越来越多，还有我自己的粉丝让我赶紧减肥。我不可能跟人家一一去解释我这身肉是哪来的，只能装没看见。这些话还是挺伤人的——明明都是在打专业的比赛，好像（不减肥）我打得再好也没用。

　　我心里最不能接受的应该是男选手，甚至男解说里面，胖的人也不少，还比我胖多了，却没有人说他们，也没有人给他们刷坦克。

　　最初我也不高兴，发现这个圈子不是想象得那么美好。

　　后来想通了，胖不胖的随便他们说吧。不然一直纠结这件事情，影响我训练，比赛也容易发挥不好，总觉得人家在盯着我看。

　　不是说我心里可以接受这些事情，我只是想通了。

　　“真正爱我的人，一定会考虑我的感受”

　　炉石这个游戏我接触还挺早的，刚上大二就玩了。是上大学之后谈的第一个男朋友给我介绍的，他当时在玩，我就下了一个。

　　一开始我们都是普通玩家。后来游戏越来越吸引我，我慢慢也玩得比较投入，他就经常会说一些话来打击我，问我干嘛要把这么多时间花在游戏上，反正女生也玩不好。

　　他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，还喜欢对女生评头论足，觉得我很胖、腿很粗。我明明很受不了他这样，但当时他说的一些话就会让我以为是自己有问题。

　　我当时一直告诉自己分手很麻烦，以后谈恋爱还要再去遇到一个人，经历的一切都要再来一遍。

　　我们在一起两年多，分了三次手，都是我提的。平常他去玩游戏，或者跟朋友出去，不会经常围着我，对我也不太在意。但我跟他一提分手，他就疯狂挽留我。还会电话轰炸，我把他的电话挂掉，他就用室友的手机给我打电话。

　　我还记得第一次分手的时候，他跟我说已经把我当成了家人，所以有时候在一些细节上没有那么注重。我当时居然还信了。

　　复合之后头两个星期他还挺好的，后面慢慢又回到之前的样子。我感觉自己有点拔不出来了。

　　后来下定决心彻底跟他分开，是因为他之前对我不太在意这种事，我还觉得可以改，但三观上的不同是没办法弥补的。我们在一起时间越久，聊到一些以后的事情，越觉得和他想法非常不一样。甚至我后来才发现，他和我爸有些地方挺像的。

　　那时候以为恋爱就是这样的，直到我遇到了风哥，就是我的教练，也是我现在的男朋友，发现恋爱可以是让人很幸福的一件事。

　　他本名叫范轶伦，圈名叫“随缘风”，现在是iG俱乐部炉石分部的签约选手。我们认识的时候都还没有什么成绩，但他在玩家圈子里挺有名的，因为他很热心，喜欢帮别人分析卡组，江湖人称“风教练”。我就去找他，想让他帮我指导一下。后来产生感情了，自然而然就在一起了。

李晓萌和男友范轶伦。两人在2020年的巡回赛中均被淘汰，狮酱配文调侃：“这么巧，你也凉啦？”　（图片来源：澎湃新闻）

　　他真的是挺认真的一个人，跟他待在一起，我会觉得很受尊重。因为有些人是会稍微区别对待的，会因为我是女生，在教我玩游戏的时候，就降低标准。但是他不会这样，他就是把我当成想提升自己水平的一个普通玩家。这就是我想要的。

　　我很容易紧张，炉石这种卡牌游戏会有随机性，我总担心抽到不利的卡。后来风哥就跟我说，让我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，如果因为抽卡的原因输了，他会去论坛上写个分析贴，帮我跟大家解释不是因为我水平不行才输的。

　　我很少喜怒形色，但面对男朋友会露出自己脆弱的那一面。他不太会安慰人，但他都会静静地听着我说，在旁边陪着我。有些事情他没有经历过，不可能做到感同身受，我也只需要他听着就好。

　　如果说这些经历教会了我什么，那就是真正爱我的人，一定会考虑我的感受。

　　无论我是不是冠军，他都无条件相信我，这就够了。